我想爱情已经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理想,这种理想已经不亚于我们对自由的理想、对民主的理想、对和平的理想。
这个时代,爱情整日被挂在嘴上,好像一下子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全部都懂得爱情,得到了爱情或者都真实地活在爱情中。但是爱情是什么?它是否真的存在?我对此一无所知或者知之甚少。我想爱情已经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理想,这种理想已经不亚于我们对自由的理想、对民主的理想、对和平的理想。当爱情成为这样的理想,成为人们或者说人类共同的理想,进行到现在的时光,人们已经动辄拿出爱情作为标语,作为口号,作为武器甚至作为权利,即使他两手空空。
爱情到底存在与否?我们怎么知道它来了?我们怎么向所爱之人表达我们的爱慕之心?而当我们成为某个人所爱之人的时候,我们怎么样体会对方那些不安的、试探的关于爱情的表达,那些不充分的言语和神情包含什么样的感情?
但是,我们是麻木的,我们任意地践踏别人,我们伤害别人,并作为自己的某种战利品和奖章:“对不起,谁让你爱我?”或者爱情是这个时代最残忍的凶手,是一切不流血的和流血的战争的主谋,是最美丽的魔鬼,然而也是最无辜的芸芸众生。
我们熟读那些浪漫的爱情故事,那些悲惨的爱情故事,那些最后死掉一个才能安息的爱情故事,那些同归于尽的爱情故事,那些死去之后才开始的爱情故事。我们熟读那些爱情故事,我们把自己换成不同身份的主角,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尽情地爱着、哭泣或者欣喜,都是真切的,比自己的生活还真切。而一旦合上书,关掉电视,从电影院里出来,约会照常进行,我们谁也不舍得牺牲。轻轻地扎一下,我们就痛苦万分地嚎叫,惟恐别人不知道我们为爱受苦,然而嚎叫以后,疼痛就像一个蚊子包,偶尔也许还会有些痒,夏天过去,当我们习惯性地展示那个夏天令我们痛苦的伤口,以表示我们曾深深地爱过,这时我们翻遍全身也找不出一处蚊子包。我们自己挠啊挠,几道红印而已,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练得金钟罩、铁布衫,刀枪不入。此前我们谁也没真的受过伤。
我们习惯在演习场上厮杀,红灯亮起我们就会死去,然而我们全部心知肚明,那不过是游戏。然后一切都是规则,按规则我必须疼痛,按规则我必须流泪。我们按规则完成一场战争,没有人受伤,但每个人都获得了一个名叫爱情的东西,那是战利品。我们小心摆弄,以便随时展示,毕竟即使是演习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参与。于是我们就很快乐,于是我们和战友白头到老,很幸福。直到年华老去,我们坐在摇椅上继续展示那些老掉牙的战利品,使双方彼此相信我们一直都爱着,用这样浪漫的方式。我们说那是永恒的纪念,一个镀金的奖章,上面写着爱情。
难道我们现在还不应该严肃地讨论爱情吗?用我们的理性,因为我们只剩下理性。爱情早已变成标本,收藏在我们历史的册子中,和民主,和自由,和和平比邻而居。打开册子,我们就可以炫耀,我们全都爱过,并且至今还生活在爱情之中,幸福着。
可是我,今天,我特别想念那种疼痛,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,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,那种非死不能结束的疼痛,那种存在于想象中的疼痛。我打开那个尘封的册子,爱情已经羽化成蝶,被钉在木板上,僵硬冰凉。那颗钉子所带来的疼痛和它身上的花纹一样,栩栩如生,栩栩如生。
栩栩如生,我们在小学的时候就知道那是最高的境界。栩栩如生,我的疼痛,一直以来都是栩栩如生。